我戴着耳机,靠在窗户边,盯着变换的风景。那年,我二十岁,在去哈尔滨的Z113列火车上。
桃花初盛,偶有坟墓隐匿其间,黑色的墓碑显得极为刺眼,格格不入。不久,雨淅淅沥沥,犹如泪痕留在窗上,模糊了风景。直到哈尔滨。
我沿着松花江边独行,江鸥盘踞在水面上。人民广场上人很多,大都坐在台阶上,围望江鸥。江边辅路上,一个乐队在疯狂敲打鼓点,音响里轰出动感的节奏,人如江鸥般围在旁边,踏着节拍踩点,水泄不通。
再往前走,防洪纪念塔突现眼前,塔顶是昂扬的人民高举大旗,旗尖指向苍穹,塔底是抗洪救灾的人们手持铁锹,力推小车的壮举。我举起手机开始例行拍照,却发现一个姑娘被摄进了相片右下角。米白色毛衣和阔腿牛仔裤,面若桃花,笑的很美。我看着照片愣神,那笑摄住了我的心魄。
“你好哇!”
我吓了一跳,是那姑娘在打招呼。
“我……不是…”
“啊?能帮我拍个照吗?”
“可以,可以。”
她也是独自来哈尔滨旅游,甚至我们同是双城堡的。缘分就是这样莫名其妙。
交谈甚欢,我陪着她逛到了中央大街。我甚至鼓起勇气邀她去马迭尔西餐厅吃了顿午餐。我们聊了很多,聊哈尔滨最近多雨的天气,聊双城堡的小车站,聊圣索菲亚教堂的音乐展,聊她,聊我……吃完饭,我们便在餐厅门前分手了,她微笑着冲我挥手告别,一如初见时那样。我们并没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,这也让我在旅行的后面几天愁肠百转。可这愁绪还是在哈尔滨的雨中消解了,哪有那么多缘分呢。
离开的哈尔滨那天,我临时去秋林国际买了红肠,却因为排队赶不上原本的火车,只好改签到了稍晚的一班,Z368。
上了火车后,我开始怨烦这座位并不靠窗,而窗外又下起雨来。我戴上耳机,随机播放出一首《阿拉斯加海湾》,随后慢慢翻这几天拍的照片。防洪纪念塔下的那张照片又蹦了出来,我的心突然漏了一拍,而手放到了“删除”二字之上。
“你好哇!”
熟悉的声音,熟悉的白毛衣。
“好巧哇!”
“双城堡!”我俩异口同声,“哈哈哈哈哈”。
她的座位在我旁边,是靠窗的。哈尔滨到双城堡只有半小时左右的车程。几乎是一眨眼,那个古香古色的小火车站就到了。我帮她拎着行李箱下车,而她将她那把透明的伞撑开在我俩头顶……
阴云连绵树遮天,人笑桃花颤,偷把红线牵。
后来,我们结婚了。婚礼上桃花纷飞,她笑靥灿烂,眉如远黛。一袭白色婚纱,桃点绛唇,吟吟地笑,陪我打点宾客……
双城堡离哈尔滨很近,几乎每年我们都要去几次,一起逛逛街,看看松花江,吃几顿俄餐。
那年春年,双城堡的桃花树还没等到落花便被尽数刨除,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如此美景了。而未至春末,妻子突然头疼,送至医院,给出一纸判决——脑瘤。我每日在床边陪着妻子,每日买一枝桃花放在床头……桃花依旧美,佳人如纸黄。
妻逝经年,我因事独自踏进了开往哈尔滨的火车。“各位旅客朋友大家好,欢迎乘坐本次列车,本次列车是Z368次列车……”。我突然发觉这和当年与妻同归的火车是同一辆。又是初春,窗外桃花如扇,不觉泪重。
“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”。
哈尔滨还是那个哈尔滨,有砂锅,有红肠,有乐声翻腾的广场,有漂亮的索菲亚教堂和热闹的夜市,马迭尔餐厅还在那里,我点了一份单人餐。这都是我年轻时的事情,此后我一人在双城堡待了许多年,没有续弦,再没有去过哈尔滨。
我现在老了,头发都要掉光了,我也要死了。死亡如同一张蛛网,扑头盖脸地冲我而来。我订了一张双城堡到哈尔滨的火车票,Z368。火车不似我这般衰老,它覆着一层新漆,或许已经不是原来那辆火车了吧。
我坐在靠近过道的位子,左腿有些隐痛,哈尔滨又要下雨了吗?我把毛线帽摘下来套在左腿膝盖上。困意就袭了上来,而我旁边靠窗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小伙子,一如我当年,戴着耳机,盯着窗外。
老眼昏花中,我看到坟头趴在潮乎乎的黑土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