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冠县

发布于 2025-07-26 随感录 

闲笔久了,本想写写沈阳来着,可突然觉得写写脚底下这个小县城——冠县,更有些意思。

为啥叫冠县?冠县始建于隋开皇六年(公元586年),时称冠氏县,因古“冠氏邑”得名……知不知道无所谓,不重要。这事太古早,要我说,冠县的事得从农历癸未年正月初一说起。

不过回忆这事就像淘米似的,总丢些米粒儿。按我意思,无伤大雅,熬得出粥来就行,你们哪知道什么真假,编点出来也当红枣桂圆之类了。

冠县是什么,比幼儿园大吗?应该没有吧,总不能比村子还大。幼儿园里可有一长串的滑梯,从这头玩到那头,爬上爬下,都要好久。倘有冠县的话,记得教他上课的时候出来陪我一块玩跷跷板。

原来村子外面还有村子,那冠县应该叫什么,叫城里么。我不知道。我感觉总比去上学要远些,每天骑车去上学也得一会,还有空瞅瞅天上云彩,嚼嚼辣条。如果赶上下雨,则是连车也骑不动了,车轮都陷在泥里。一边任雨哗啦啦打在身上,一边听着身后学校下学的曲子死命推车。后来才知道,那曲是萨克斯《回家》,倒是应景。

“新加坡还不如冠县大。那梵蒂冈哇,还不如你们村大呢”。这话是小学班主任说的,在讲什么课本我早就忘了。但冠县就是这样在我的认知里走向国际的。原来冠县那么大,那么好!我说怎么每年正月十五元宵夜里,总要去那里看灯。那灯比那辛弃疾写的“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、星如雨”还要好看些,想是南宋临安也比不上冠县,便是后来聊城灯节也觉得相差甚远。

冠县好大,聊城更大!古城区!东昌湖!光岳楼!哎呀,我待在冠县就好啦,没必要去聊城上什么初中,聊城好远。初中那会的夏夜还不像如今这般闷热,那时候我坐在房顶上都冻得有些发抖。幸好天琴座流星雨帮我记得这时间的偏差,那该是四月份的事情,远不是夏季。如今已经记不清谁在陪我看流星了,但现在从冠县仍然可以看见夜幕里的夏季大三角。当然了,要是在北京、上海,就算是沈阳想看到的话,就得费点功夫了。

从我这列绿皮里跨时间来看窗外的冠县自然是零零散散支离破碎的。

冠县小时候喜欢吃不正宗的云南过桥米线;冠县喝醉的时候,整个步行街都晃来晃去,充满酒气;冠县喜欢沿着清泉河散步;冠县以前在新华书店看书的时候,可没那么多未开封的;夏天里冠县也被晒的要死;冠县想看电影,可是有老电影院的……冠县哪有什么商超,不过是华联和如海。你说天丰大楼、红旗大厦、百货大楼、福星超市…已经是我记忆中更早的事情了。

总有人想要完整一些的叙事。像嗑瓜子一样,一会儿五香,一会儿焦糖,哪里品的出冠县。实在没有办法,给你抓一把瓜子,听我慢慢编吧。

红旗路那时分外清闲,两侧是长青的松树,再外是飞碟形状的路灯。汽车不多,多的是自行车,偶有几辆三轮。在这条路上,有个红旗大厦,那是鎏金大字黑色牌匾,人生中第一口雪碧或许就是在这里买的。在它对面是天丰大楼,一到八月十五门口就摆着很多卖月饼的。里面有造冰糕的,一毛两毛钱就可买到一块,其“透心凉”就是低配版的雪碧,想来和“雪莲”味道一样,叼在嘴里乱跑。拉面那时还是一块五一碗,吃完可以去花个五块钱买张通宵电影票。百货大楼开业是冠县的一项盛事,“百貨大楼”四字下面,条幅由上到下挂满了整栋建筑。那时里面的电梯还是个旅游项目,上上下下,十分新鲜。百货大楼楼道里有几个哈哈镜,变高变胖,倘没见过的,总在面前快活一番。一楼那里,甚至有个喷泉,总有孩子把蝌蚪扔进去等着变成青蛙。九四年的时候百货大楼门口抓奖,两元一张奖券,人山人海,水泄不通,地上扔的全是刮奖的小纸片,甚至有站在小商店房顶看抓奖仪式的人。那时中奖还得戴上大红花,大奖有夏利、黑白电视机、山地车、双力三马、摩托车……,如果运气不好,就只能带套杯具、洗脸盆或黄梳子回家了。再后来,服务楼拆了,盖了新超市,即上海如海超市与华联大卖场,门口总是车满为患。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冠县文化活动中心,大家都叫文化广场。晚上这块极为热闹,孩子在边上奔跑,大人们则围上那一块钱一首的卡拉OK。冠县体育场里有人练查拳,有人打门球,更多的则是在打篮球。其台阶上人很多,谈对象的不在少数。体育场往西,是一条出了名的过道,一边是旱冰场,一边则通一实小,虽然狭窄且墙角的红砖都已脱落了,但每天不知道要过多少次。那时候的清泉河和臭水沟没什么区别,但也照样一堆小孩沿河乱跑、逮泥鳅。哦,马家包你总吃过吧,一毛钱一个,别说真没吃过……

初中时候,我总以为啤酒鸭是冠县特产,后面发现好像哪都有。未成年的时候去网吧只要给钱就行,从没查过身份证,什么风云网吧,笑天网缘……现在再去网吧,反倒要起身份证来,颇为麻烦。那时候,冠县实验中学还没搬走,门口的校名上书“内强素质,外树形象”八个字。刚上初中那会,门口还有卖炸串的,垃圾食品,想想好香。韩记牛肉汤不知道还有没有,上辅导班那会总吃,以至于对后面的淮南牛肉粉丝汤也情有独钟。至于高中时期,冠县在我眼里已经不是那足以媲美国际化大都市的存在了,我感到小的可怜。

在写旧冠县时,我有种错觉,以为过去的冠县甚至比今日之冠县还要繁华,还具活力。于是我想起那自疫情后才明白的事,幸福不是线性发展的,停滞不前还则罢了,甚至可能倒退。路确实越来越宽,可车还愈来愈多,愈来愈堵。楼房建筑,无一不新;瓷砖玻璃,纤尘不染。可人儿也变得新了,我疑心这是最大的问题。冠县不再显得热闹,不再显出动力,表儿新了,里儿更旧了。

我无心再写什么历史变迁。冠县的雪逐渐变小,夏天逐渐变热,雨慢慢淡薄。清泉河变清了,可修的路与桥里还欠多少债呢。许久梧桐树,一夕就倒下了。平添多少瑞幸蜜雪,也找不回原来的味道……我极难描述这种感觉,私以为是「希望」的味道。

冠县怎的变小了……后来被甩在一千公里外了。北京、沈阳、哈尔滨、天津、南京、大连……再去多少大城市,好像也找不回那股人气儿。自沈阳毕业后,又回聊城,太阳大的吓人。但还是满心欢喜,渴望逛一逛这江北水城。走走停停,原来聊城也变黯淡了。以前的聊城万不会给人这种感觉,一座城的气氛会把人裹挟在里面。我失望了,又回冠县。

我现在已经到了开始宽慰别人的年纪。倘有长辈向我谈论自己的「不肖子孙」,我则回以「儿孙自有儿孙福」的说法。我深深认识到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,两代人之间的隔阂无法用认知弥补。「儿孙自有儿孙福」不过是我用来宽慰长辈的说辞,真让我施以真意,怕把我赶将出去。四五年的时间就可以将人改变了,春风吹散少年气。所以,若有孩子干脆辍学,“不学无术”,喝酒台球网吧恋爱,有多少钱花多少钱,从不考虑未来时,我引为幸福。美梦倘能做下去,便由他做去。

不过,迫于现实,半醒半梦才为多数。总要找份营生,无论是生活还是为了堵上长辈的嘴。理发也好,修车也罢,抑或是送外卖,也是讨生活。看来总比手脚系上红绳而后自缢要好。

冠县总有些怪事。鸣彻四乡八岭的金鸡却被窃走;砸毁神像的女人突然变疯,而又复好;烂疮满身痛苦不已转而喝药自杀却意外医好的病人;因老丈人家中槐树而得病的女婿;供奉河仙而百算百灵的信徒;草地里疯跑又突然消失无踪的皮拉胡子……束缚冠县的是所谓「迷信」或者「传统」。在这里,仿佛几代人中隔着无法理解的鸿沟。时代在每代人身上有着不同的表述。中国其他的县城也都如此吗,陆良和应县会不会不同呢?过去时代的传统像夏天水龙头里的水,须先浪费些出来才凉爽轻松一些。老一辈在年轻人身后推搡,将年轻人视作自己西西弗斯的巨石,不厌其烦。无意在此批驳谁,年轻人被推至山顶,却发现无路可走的窘境。冠县就是由这样的希望与被希望组成了。

所以时时苦痛,刻刻清醒。人生的容错率真的有那么大吗?我怀疑。抛出三枚乾隆通宝,六爻之后可测吉凶;写出八字紫微排盘,术数通达已知命理。前事已尽,后事皆定。所以信命者众多,对与不对,已经有了理由了。我常常有种个人英雄主义的想法,若牺牲我一人,可换得他人的幸福来就好了。哀民生之多艰,长太息……

无数个夕阳西下,我都在路上。暗蓝色的浪从天边卷来,涌出亮鹅黄色的霞光来。迎面吹过风来,我想死在这一刻。

一路上都是红灯,每个路口都要停一下。等好久…昨天配的钥匙怎么会插不进锁里,今天又来找师傅修一修。前面还出了车祸,一辆卡车侧滑了,倒在地上一堆土。我只得绕路走了。路上行人原来越少,路灯也没有了。小飞虫好多,冲到眼睛里,揉出泪来。在那条路上,我看到所有的我。当微光团在旁边的狗尾草丛时,我决定要写一写冠县。

我在冠县有十八年之久,这里生活与埋葬着我爱与爱我的人。十八年来,在这里似是一帆风顺,意气风发。

可,逃,逃离冠县,逃离。逃离这个我从东到西三个小时就可以走完的小城,逃离这个越来越拥挤的心理荒地,逃离虚伪道德,逃离啤酒鸭和沙镇呱哒组成的世界,逃离交警,逃离无数的赫鲁晓夫楼,逃出这个蝉替代泪水的冠县。躺在清泉河底,水面波纹阵阵,偏是不如南湖,偏是不如玄武湖,就是不如一潭死水!逃脱,逃脱,是一张十五块的大巴车票,一张七十块的硬座。偏要坐在靠窗顺行的方向,连回头也不望它一眼!到天涯海角去,到山巅海底去,可若我死了,那坟已经在冠县挖好了,遗书再绚丽,也逃不脱该死的生命锚点!他妈的!

我终于理解到,困境是我自己的。

所有的描述,不过是我的「冠县」。

毫无一丝半秒伤悲。

冠县,冠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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